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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均每天一萬對夫妻離婚 她為離婚者拍“紀念照”

作者:admin 發布日期:2019/10/9 關注次數: 二維碼分享

就像那句話說的,幸福是相似的,不幸卻各有不同。

在民政局門口,高美琳很容易就能看出誰是來結婚的,但是用盡自己的人生經驗,她也不能完全分辨出離婚的人。

一前一后永遠隔著三五米的距離,看起來就非常冷漠的兩個人像是來離婚的;朋友一樣互說再見,然后立刻朝兩個方向走去且頭也不回的兩個人也像是離婚的。但除此之外,高美琳也見過一對夫妻辦手續前相談甚歡,辦手續時互不搭理,辦完手續又熱切交談——追問之下,他們才吐露,是“為了房產假離婚”。

中央美術學院讀大三的時候,高美琳想找到這些離婚的人,為他們拍一組”離婚紀念照”。

據民政部數據顯示,2018年中國全國離婚登記數為380.1萬對,平均下來,每天都有萬對夫妻決定終止婚姻。深入一些離婚故事后,高美琳形容自己“像介入一個深淵”。出軌、貧窮、三觀不合、家族矛盾、分居、產后抑郁……都有可能讓兩個曾發誓永不分開的人突然分開。離婚后,有人成了親密好友,有人再也不見,有人復婚,有人矜持禮貌形同陌路……

高美琳給這些離婚的人拍照,也傾聽他們的故事。一對夫妻,離婚后因為要照看外孫又聚在一塊,看起來像一家人。拍完一張合影后,女人招呼高美琳再幫著多拍幾張,但男人連連擺手“不要不要”。高美琳感覺,女人想和男人多待一會,但男人的心已經不在這兒了。

拍攝到最后,高美琳讓他們給對方留言,女的寫了句“想靠靠不住”,男的寫了“生活更美好”。


高美琳的畢業作品展。(受訪者供圖)

給離婚夫妻拍合影,這事兒幾乎沒人干。

影樓不干,照相館不干,就連民政局的照相機也不干。同一臺照相機,給辦結婚的小夫妻拍合照,至于離婚人士,一人咔嚓一聲,只給拍單人照。

雖然從理論上,這能做成一門挺大的生意——結婚登記率逐年往下掉,離婚率卻昂起了頭,逐年上升,這意味著日漸龐大的客戶量。不過在搜索引擎里搜“離婚紀念照”,頁面會提示,已為您顯示“結婚紀念照”的搜索結果。

離婚人士們更多關注的是“離婚了,當初的合影怎么處理?” ——有人把照片藏起來,不愿再打開,有人剪了,剪到手指疼,有人燒了,有人丟了,有人專門買了個碎紙機,還有人把曾經婚禮的視頻光盤掰了。沒人想拍什么“離婚紀念照”。

但高美琳想做,她還想把這個當成自己的畢業作品。

她先找到了民政局旁的小照相館,一些來辦離婚的夫妻會在這里拍單人證件照。她設想,男女方都在,自己快門一按就拍完了。但說明了來意,還沒來得及和當事人溝通,小照相館的老板先回了高美琳一句“你神經病啊”,然后把她趕了出去。

于是她換了種思路,2018年夏天,她的相機架在民政局門口。

高美琳先是偷拍,但考慮到肖像權與隱私,偷拍的照片只能無限期沉睡在電腦里。她只好尋找那些離了婚的男女,慢慢說服他們再見一面,拍上一張合影。

被拒絕在意料之中,和那些曾經的夫妻商量拍照時,人們下意識說的是“我們實在沒法再見面了”。但總有人,離了還得再見。“假離婚”的自不必說,其他真正發誓想過再也不見的離婚夫妻,也多要為生活低頭。

北京市大興區人民法院2011年數據顯示,當年高考前20天該院受理離婚案件38件,但高考后20天受理離婚案件145件。被稱為“絕不是臨時起意,早就蓄謀已久”的高考后離婚族,有的好不容易捱過了孩子高考,說了再見,但一個月后,孩子報志愿時,又聚在一起商量。

在高美琳看來,兩個曾在一起的人,曾有過一個“共同組建家庭”的心愿。就算心愿破碎了,家庭還把他們聯系在一起。

有人相聚在房管局大廳里——女兒要結婚了,他們湊在一起,把房子過戶到女兒名下。高美琳拍下這個瞬間,那不是擺拍,她不會告訴被拍攝者誰該站在哪兒,做什么姿勢。場景是被拍攝者自己選擇的,高美琳只是捕捉、記錄。

還有一張照片的拍攝場景,選在一個昏暗的小房間里,這是這對離婚夫妻第一次相遇,并一起生活20多年的地方。情感上他們曾有過無法邁過的坎兒,無法跨越。但離婚兩年多,因為生計,二人離婚不離家,財務不分開,共同照顧著女兒,經營著一家家庭照相館,分房而睡但依舊生活在一間屋子里。用高美琳的話說,“兩個人還是捆在一起。”

一對離婚多年的中年男女,因幫兒子照看小孫女而穩定持續地見面。平時,他們以家庭里“爺爺奶奶”的身份交流,只聊孩子,不聊自己,氣氛不算友善。但一次和高美琳一起吃飯時,他們放下“爺爺奶奶”的身份,開玩笑似的喝起了交杯酒,只是感謝對方,敬那些一起走過的日子。

多年以前,男方曾犯過錯,如今,在持續不斷的補償下,前妻已經原諒,男方也重新組建了家庭。高美琳見過,小孫女從遠處跑來伸出雙臂,擁抱一個爺爺和兩個奶奶。當被要求互相留言,對于那段曾經的婚姻,男人說“離開不一定是痛苦,只要關心對方,關心孩子”。“沒什么說的,不恨你。”女人說。

高美琳拍得最揪心的一張離婚紀念照,是單人照。

離婚后,女人的前夫去世了。傍晚,女人獨自來到他們曾一同生活過的“家”,房子已經換了主人,但樓棟口的感應燈“聽”到腳步聲,又亮起了熟悉的昏黃的光。照片中,女人望向“家”的方向,身軀隱于夜色,看不清表情,那盞感應燈只能照亮有限的區域。深藍色的夜空,樓群是巨大的黑影,偶爾點綴幾家燈火。

高美琳記得,拍照時女人強忍著淚水。鼓足了勇氣離婚,但再婚后女人的“新生活”也并不好。離婚沒有使一切困難都迎刃而解,更沒有將人從泥潭中永遠拔出。

女人給去世的前夫留言“你在天堂,我在人間”。

拍完這張,高美琳大哭一場。


房管局里的離婚夫妻。


流蘇樹下離婚又復婚的一對夫妻。


高美琳的父母。

高美琳最終找了12對離婚夫妻拍合影,答應拍照的大多都是中年人。

尋找拍攝對象時,一位剛離婚的年輕人絮絮地講著和前妻的故事,感覺快要哭了。離婚后,前妻辭掉了在北京的工作,遠走香港讀研。但當高美琳建議他買機票去香港找她時,男人拒絕了,“真的不行,我不想再打擾人家的生活了。”

而很多答應高美琳拍照請求的中年人說,“人到中年,想開了”。

有對離婚了又復婚的夫妻,兜兜轉轉后發現還是對方最好,他們笑容舒展、相靠而立,站在一棵流蘇樹下。肢體接觸不騙人,那是流蘇花開得最旺盛的時節,遠遠望去,滿樹的花兒,像一團云。他們說“就在這兒拍”。男人說,“希望我的女人幸福快樂,一路有我。”

每一張照片背后都是一個故事。高美琳拍的最后一張照片是她父母。

因為性格不合,父母在高美琳讀初中時離婚,之后再沒見過面。高美琳說,拍這組照片的“私心”就是讓他們再見一面。

父母離婚時,為了不影響美琳學習,他們沒直接告訴她,還是生活在一個家里。但高美琳有感覺:他們突然不再吵了,爸爸回家的時間變短了,頻率變成一周一次。無意中在抽屜里看到父母的離婚證時,她終于找到了證據,自己的家不在了。除了難過,她還有些如釋重負。

離婚后的父母在不同的軌道里各自向前,母親繼續做著大學教授,父親開了輛房車,四處游玩。

但高美琳覺得,問題沒完。

父母在她身上尋找對方的缺點,好像優點都遺傳于自己,缺點都是因為有個那樣的爸媽。“甚至有段時間我覺得我媽恨我,因為她在我身上看到了我爸的影子。而爸那邊也有時會數落我:你不要這樣,和你媽似的。”高美琳覺得自己“兩邊不是人”。

當她提出要父母一起拍照時,媽媽首先不同意。高美琳決定堅持,她直白地“逼迫”,“只有你們見一面,讓我拍張照片,我才能畢業。”于是父母乖乖就范。

父親從外地飛回煙臺,母親放下森嚴的心理戒備,8年后的春天,一家三口在家鄉重聚。

給父母拍照片的地點,是高美琳選的。那是她家旁邊一座小島。他們一家以前常來這里的一家拉面店,她從小吃到大。

拍攝的那天,她覺得很開心。多年不見,父母間禮貌而陌生,高美琳用幽默調節氣氛。看到了好看的景色,她跟爸爸合張影,跟媽媽合張影,再幫爸爸媽媽合張影。

小島上有一個荒廢的爛尾酒店,到里面去需要翻過一道圍墻。爸爸喜歡探險,媽媽慣于保守。要不要跨過這道墻,媽媽猶豫了,但已經先跳過去的男人和女兒朝她伸出了手。翻過來后媽媽也承認,這是個好地方,海面開闊,海風宜人。爸爸媽媽面朝大海,高美琳在他們身后按下快門。

“沒有任何爭吵,沒有任何不愉快,很幸福。好像回到了小時候,爸爸媽媽帶我去春游。”高美琳感覺自己“完全地沉浸了,忘記自己要拍照,忘記這是個作業,只是大家一起出去玩。”

直到離開小島,她面臨著選擇,是坐爸爸的車,還是媽媽的車?這是她每年都要回答的“去誰家過年”的衍生版問題。站在兩輛車子前,她突然意識到:我的家已經不在了,夢醒了。

但一些夢里的美好延續到了現實。媽媽不再提起爸爸的不是。過了一段時間,爸爸對她講,“其實你媽媽真的挺好的,和你媽分開,我也很難過的。畢竟真心好過,只是不懂得如何相處。”

高美琳不太清楚那次相聚后,父母有沒有再私下聯系過。但她認為,“最重要的不是彼此聯系,而是與自己和解,真正的釋懷。”

拍離婚紀念照前,高美琳從沒和別人說過自己來自“單親家庭”。媽媽告訴她,不要和別人說,這事不太好。后來她想明白了,獨自帶著一個女孩,媽媽怕被欺負、被說閑話。

住在一所大學的家屬院里,鄰里互相都認識,但沒人知道高美琳的媽媽已經離婚了。有時媽媽的朋友來家里玩,提及爸爸時,美琳會幫著圓謊,假裝他們還是夫妻。

揣著這個“秘密”,偶爾會有些壓力。高中時,高美琳甚至會因此害怕失去朋友。但到了大學,她發現同專業兩個宿舍的8個女孩里,5個人來自單親家庭。這讓她意識到,單親不是個例,離婚是個很普遍的社會問題。

“身邊同學不會藏著掖著,他們會很大方地說出來,我的爸爸怎么樣,另一個爸爸怎樣。”從朋友那里,高美琳獲得了力量。“正是在這樣的家庭,更意味著要獨立。可能很多人會存在偏見,認為單親家庭的孩子看見的家庭不是圓滿的,所以他以后的家庭也不會圓滿,我覺得這些言論都特別可笑。”高美琳說。

她決定以離婚紀念照做畢業作品。為此,她和媽媽溝通過,媽媽想不明白:家丑為什么要外揚?女兒為什么要揭人傷疤?女兒在美術學院,為什么不去畫畫、雕塑,非要搞“離婚”這種嚴肅的社會話題?

媽媽的質疑,高美琳熟悉。她被問過很多次,有人柔聲細語地問,有人擰著眉頭一臉鄙夷地問,還有人隔著屏幕給她發來文字。拍攝中她無數次動搖想放棄,也都是始于這個問題。因為她也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,甚至每一次被問,都讓她陷入反復的自我懷疑,“我做這個真的有意義嗎?”

老師一遍遍肯定她,告訴她,她正在參與一項社會學的議題,先不要想具體的意義是什么,只有先做完,才能思考出整體的意義。這與通常情況下年輕人熟悉的做事方式相悖:先看得收益,才去付諸行動。

后來,高美琳的畢業設計取名《離婚紀念照》,在2019年中央美術學院畢業作品展上展出。12對夫妻的照片中,高美琳選了10張打印好,裝裱在極素凈的白框里,掛在墻上。被拍攝者寫給對方的留言條被圖釘摁著扣在照片旁邊,圖釘是幾塊錢一大盒的那種,沒顏色,紙條也是隨意從不同本子上裁下來的。再加一個留言本,供觀展的觀眾交流意見。這構成了高美琳的全部展覽。

展出時,照片連玻璃罩子都沒有,一點不和觀眾隔著,直白。

高美琳混在觀眾里觀察大家的神情,參觀她的作品時幾乎沒人笑著,也沒人像來一個網紅地似的拍照打卡。了解到她在做什么后,人們的表情常從茫然轉為嚴肅、或者痛苦、淡然。她印象很深:有中年人在照片前駐足許久,看完了每一張留言條,又翻完了一本觀眾的留言。

留言本里藏著很多心事,有人寫“我的父母離婚已有14年了,從幼兒園到大學,我成長在兩個破碎但又很愛我的家庭里,我很開心,這樣沒什么不好。”還有陌生人加上高美琳的微信,和她聊自己的經歷、自己的爸爸媽媽和家庭。

父母也分別來看了她的展,他們認可了她“做一點和社會相關的東西”。

不過,“這個展覽究竟有什么意義?”高美琳依然很難給出標準答案,她說“整個過程都是我在尋找答案的過程”。

當被問及還是否相信婚姻、相信家庭時,她脫口而出“我相信”。爸爸曾告訴高美琳,媽媽在離婚前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“我就是要給我的女兒做個榜樣,如果以后她的婚姻不幸福,她也能勇敢地離婚。”

《離婚紀念照》的展覽已經結束,但真實人生還在一刻不停地繼續。

畢業后,高美琳偶遇了一位因低血糖暈倒的男子,吃了糖,男子緩過來,他說自己上午剛去辦了離婚,因為得了癌癥,最多還能活3個月,他不想拖累妻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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